听那牧歌
《黑骏马》是张承志的小说, 谢飞把它拍成了电影。
不知别人怎样,但我,在对小说和电影都还一无所知的时候,“黑骏马” 这三个字就首先攫住了我的心:马,一匹扬蹄奔腾的马。它可以像闪电,让 人在瞬间感觉速度;它应该骄傲不羁,狂放热烈。然而它是黑色的,于是动 感之中添了一层凝重;奔放之中多了一种悲伤。在它想嘶吼的时候,它却突 然哑住了,美丽的眼睛迸出一粒晶莹的泪珠。
扯远了,还是说故事吧,故事的情节相当简单,其实,这也并不是一个 靠编织情节取胜的故事,情节只不地是一个淡淡的框架。同时时代背景被有 意无意的淡化了。决定人物命运的不是激烈的矛盾冲突也不是外界的强制性 力量,因为一切的牵连纠葛都是在一群极其贴近生命本真状态的人们中间展 开的:丧母之后,父亲将“我”寄养在草原上一位老奶奶家里,老奶奶有个 孙女叫索米娅。“我”和索米娅两小无猜。中间“我”到草原外去学习,原 说去八个月,可一去就是四年。学习期满,“我”已经长成一个健壮的小伙 子,我兴奋地奔进奶奶的毡包,我要娶索米娅!可索米娅已经怀上了别人的 孩子。我伤心至极,一气之下离开了草原……十二年后,我重返草原,与索 米娅暂聚,小叙,然后又离别。
在讲述故事的时候,张承志体现了他对细节非凡的把握能力。在这一点 上,谢飞无疑是张承志的知音,因为他用美丽含蓄的电影镜头把那些看似琐 碎其实意味深长的细节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出来。
限于篇幅,这里仅举一例。那是在“我”进城学习时搭乘的草料车上。 “我”少不更事,早已酣然入梦。索来娅却一直守在“我”身边看着我。在 “我”睁开惺松睡眼的那一刻,她突然搂住“我”,嘤嘤地哭泣,哽咽着说: “白音宝力格,我不让你走。”----一种神态,一个动作和一句话,萌发在 少女索米娅心中的微妙的感情,她对“我”的纯真的依恋,她为“我”短暂 离去而生出的不明缘由的伤感,已经表现得纤细入微。要知道,那只是一个 瞬间,像晶莹但却易逝的露珠;像透明但却薄脆的玻璃。
表面看来,故事的主角是“我”和索米娅。但其实,“我”只是一个线 索,是构成情节的一个因素,真正的主角只是索米娅。
当“我”终于找到索米娅的时候,她已经是五个孩子的母亲。“我”最 先见到的是她当年怀上的那个女孩儿齐齐格,其余四个的参差不齐的小孩子 和她蝎得醉醺醺的丈夫。而索米娅,她独自一人到很远的地方拉木柴去了。 无须多言,通过齐齐格那双忧郁的大眼睛和那个醉眼朦胧,壮得像头牛的汉 子,我们可以想见,索米娅的生活是多么的艰难和不如意。
索米娅回来了,通过一家人一系列普通而融洽的生活场景,我们可以看 到,索米娅是家里不可缺少的主妇,往事,似乎早已在她的心中平伏。
然而,片尾她为“我”送行,在我的马已走出了不下百步的时候,她突 然泪流满面,撕心裂肺一般在我身后喊:“白音宝力格……等你有了孩子, 一定要送回草原──我帮你抚养……我已经不能再生孩子了,没有一个吃奶 的孩子我是活不下去的……那声音其实并不凄厉,但它却像一柄锋利的小刀 在我的心头倏而划过。或许除了她本人,我们所有的人都无法确切地说出索 米娅为她少女进代的过失究竟付出了什么。
就是这样一个女子,虽然在电影的大部分时间里,她只出现在“我”的 追忆和怀想里,但她却可以以她蒙受的苦难和她的坚忍一直涵盖着“我”, 包容着“我”。那匹黑骏马或是存在于“我”心中的一个意象:它那奔腾的 身躯是“我”心中的烈焰;它那哑然无声的黑色是“我”悔之莫及的悲哀; 它的眼泪是“我”的眼泪。
故事讲到这份上,似乎也就可以了:有精致入微的细节;有让人唏嘘不 已的人物,有真挚深沉的情感。但张承志所要表现的绝不仅仅是两个人之间 的情感纠葛。他要表现什么呢?
对于这个问题,我曾一度茫然。后来电影里一系展示草原风光的镜头提 示了我:那草原,那辽阔坦荡的草原,线条柔和起起伏伏的草原与那生命, 那坚刃豁达平凡美丽的生命,是如此的水乳交溶。或许张承志所要表现的就 是一种胸襟和一股力量,这种胸襟和这股力量以草原为其背景,以女性的生 命状态为其外在表现形式,它忍耐了一切,包含了一切,又孕育了一切。或 许在世俗的,沉重、艰难而又美好的生活中,存在于一个个平凡躯壳最核心 处的力量,那种使小小的人类得以长大至今的力量,不来自于英雄们的万里 雄襟,也不是伟人们扭转乾坤的爆发性力量,它恰是这种坚韧和包含。在这 种女性意味十足的力量面前,张承志是一个虔诚的儿子,也是一个挚烈的恋 人。草原的土地、草木是母亲的肤发,恋人的肤发;草原的曲线是母亲的臂 弯,恋人的臂弯。于是,他操起了马头琴,在呜咽如泣、铮铮淙淙的琴声中, 唱起了他心底的那支牧歌,这,便是《黑骏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