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常影话：事关饮食男女

Beirut

　　问过好多人，还没有一个和我一样，在今年大年初二午夜看了那部有名的《饮食男女》。 说起来也是意外，我当时在同学家玩儿，因不会打麻将只好孤独的看电视， 先以递增等差数列顺序换频道，再以递减顺序按钮，最后在昏昏欲睡的时候， 看到了片头。难得的是看之前我完全不知道情节， 这使影片有机会完全靠艺术手段向我展现它的内涵。当时牌声隆隆，但我觉得非常安静。 一杯茶，我端了两个多小时。

　　然后就是逢人说项。但我的评语老是那句暖昧的话“感觉不错”。 也曾想过“甲乙丙丁、开中药铺”。我想了两个晚上，竟不知如何说起。 饮食、男女，不就是人生的全部吗？

　　这部片子一大优点就是没有狭隘地理解这四个字，特别是感情方面， 作为一部典型的家庭伦理片，恋爱固然是不可或缺，但这只是当作影片探讨两代人、 同龄人关系的一种方式，被放在了次要的位置。 导演并没有因为众多明星的参与而把故事停留在简单的、浪漫的、 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模式中，虽然结局也令人满意，但美的，不止是爱情。

　　家， 作为社会的基本单位，受到我们这个有五千年文明史的泱泱大国的高度重视， 甚至有“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传统美德。但从微观上看， 却并不让人乐观，含蓄的气质让人对情感的表达三缄其口，随之而来的猜疑、 抑郁、冲突被以更多的沉默小心翼翼的掩饰住了。故事就发生在这样一个家庭中。 朱师傅和三个女儿同住，生活看似平淡、恬和，却总让人产生莫名其妙的紧张和焦虑， 大家坐在一起，不是没有话说，就是闹得不欢而散。二女儿个性最强，早就想搬出老屋， 计划在父亲的无声抗议中意外地失败了。

　　生活就是这样在继续。不知你是否有这样的体验，见到一种特别熟悉的场景或片断， 似乎其中的主角应该是你自己（不明白为什么不是）。影片中有这样一个情节： 朱师傅早上跑步回来，推开二女儿的房门道早安，发现她工作太辛苦， 不知不觉地睡着了，责怪地：“早就告诉你不要这样睡了嘛。”结果被反唇相讥， “医生说你背不好，让你不要跑步，你不是也没有听。”一语不和，朱师傅扭头就走。 都是好意的关心，但怎么听都像是话中带剌，我们和父母之间，谁没有过相似的经历呢？ 当初人类想造通天塔时，上帝不仅让不同民族间语言不通，更让隔代人的交流产生困难。 人类既没有造成威胁神界的塔，还遗留下了后患无穷的后遗症， 我得说上帝这招儿是损得可以。

　　冲突在日积月累的矛盾中日渐明显。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各人在各自的领域中，又有种种情感因素起催化作用。直到有一天，一向最乖巧、 不露声色的三女儿宣布自己已经怀孕，还没等父亲和两位姐姐回过味来， 就跳上男友的摩托车飞奔而去，然后是大姐也结婚。影片的高潮是父亲的黄昏恋。 刚从美国回来、神神叨叨的某太太在饭桌上欲盖弥彰地暗示朱师傅和她的婚事， 大家也顺理成章地默许了。但朱师傅宣布的却是和该太太的女儿的感情关系。 该太太当场晕倒，又马上醒来大骂蹩脚中文的一场戏让我写起来都禁不住想笑。 待收拾罢了残局，最想搬出去的二女儿反而一个人留在旧居，原来一个完整的家， 肥皂泡一样破碎了。

　　经过一系列变故 ，每个人都停下脚步，惊异地发现原来周围的人都和看起来有所不同， 换句话说，都是与自己一样的性情中人，大家的心贴得更近了， 两代人之间的代沟竟悄悄消失，朱师傅和二女儿吃的影片中的最后一顿饭， 洋溢着无限亲情，仿佛是一种全新生活的开始。

　　结局并不令人惊异，一切都是那么自然，家庭从合──分──合， 从形式晋升为实质，完成了辩证法中所谓的螺旋式上升过程，可以说是“不破不立”。 影片始终以亲情作为一条主线，有极强的社会背景是现实主义的。 我常常在想现实主义题材电影的意义，除了批判、教育作用之外的意义： 我们怎会在经历自己的生活时充满烦恼，而用欣赏的眼光从一种虚拟的现实中发现美呢？ 大概人的潜意识中总有一种自恋的倾向，无论多么荒诞的故事， 总可以通过一系统的夸张变形从幻境中看到自己的影子，同情也罢，满足也罢， 归根到底，都是对自我价值、自我行为的肯定。

　　《饮食男女》的另一特点是“食”。朱师傅是饭店的掌门师傅， 二女儿也身怀绝技。影片中自然有很富诱惑力的镜头，所幸精而不滥， 创作者很能掌握分寸，没有把片子的做成宣传中国饮食文化的科教片， 而把它做为一种辅助手段用于推动情节发展，展现人物性格，实在是很令人佩服。 至此，不能不让人想起《满汉全席》，由香港鬼才徐克导演。两者一相比较， 很明显地看出商业和艺术的区别，《满汉全席》搞笑成份居多， 厨艺夸张成为一种功夫，菜做得也不够精致。《饮食男女》中生活气息就很浓， 家常菜也精益求精。重点不在“吃上”，但既然提到了， 我承认对二女儿的烹饪水平羡慕不已， 特别是她把手里的面团向平底锅中甩来甩去摊煎饼的时候。勿庸讳言， 我只会泡方便面，煮速冻饺子，还很耐饿。

　　在台湾导演李安手中，这种低成本的影片从来也不会让我失望。 影片也带有很强的导演个人的风格，提到《饮食男女》 就是会提到这个西方电影圈中的新宠。并不是说， 有无西方评论界的认同是衡量导演是否成功的标准， 但李安确实无愧于世界级导演的称号。从90年代初的《推手》、 《喜宴》到中期的《饮食男女》和近期的《理智与情感》、《冰风暴》， 每一部都好评如潮，《理》片还获得多项奥斯卡奖。 他并不在作品中展现中国功夫以取悦西方观众， 也不靠一两个东方美女来满足人们的新鲜感和好奇心。 尽管受的教育中有很大成份来源于西方，他还是代表着中国最为传统的道德观念， 表现出中国社会生活中最为真、善、美的一面。在他的影片中， 艺术魅力已远远超过明星效应。

　　吴倩莲和赵文煊都是我比较喜欢的演员，但我从始至终就只有角色的概念， 完全沉浸于影片表现的内容中。我也曾经幼稚到逢Andy刘的片子必看的程度 —— 谁不是从类似的过程成长起来的呢？现在我的看法正好相反：影片靠导演、靠剧本、 靠摄影、靠剪辑、靠配乐…最不济了，可以靠演员撑一撑，靠拍摄花絮做做卖点。

　　写了这么多，好像说了点儿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说也来，总之还是那句话： 感觉不错。好在已经在电视上放过的电影，相信在不久的将来就会再三再四的出现， 让你达到面对预告麻木不仁的境界，多种时段，多种频道，“总有一次适合您”。

　　夜已经很深了，竟然回忆起了好多好多往事，无法写成结尾。其实无非饮食：男女。

　　98年3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