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itle: Revisioning the Chinese Impression: The Scenic Writing of Li Hang Hsiang
三、画韵的布局、诗情的联想
身为一个「电影作者」,李氏近百部作品为自己勾勒出的「作家身影」
是充满古典中国画韵诗情的。他把摄影机镜头当成题字的笔、作画的笔,
笔下的文章既有丰富的故事人情,更有超脱气派的字迹,佐以工笔画、文
人水墨画,乃至肖像画、春宫画式的景观经营,李氏作品在「造景造境」上
正如同中国园林艺术一般,将源自文学绘画的美感和具体生活经验结合,
打造出一个在文化上左右逢源,周延自足的生活空间。
针对自己独树一帜的景观经营,李氏本人曾於一次访谈中谈起,他拍
摄古装片的技巧在於「少取实景,多利用内景,主观地去用灯光和建筑构
成一个最近於理想的环境」。事实上,中国的诗画艺术在创作时早已渗入
作者自己的看法和哲学;同样的,电影创作者必需把立体存在於自然环境
的景致,投入艺术家的感受和玄思,在脑海中凝结成一幅与自身文化经验
、审美经验相契合的画面(天然图画),并以此为蓝图(分镜图),在受
控制的环境下(摄影棚或外景场地)搭建起立体的布景,最後透过摄影机
完成拍摄工作,成为二度空间的电影画面。经由这样三元/二元/三元/
二元的多道手续,景物先形成「画中有诗」的美学意念,进而在立体化的
搭景阶段扩张、膨胀为实体,再於拍摄剪辑的过程里浓缩、萃取、综合,
所谓「国画里的『气韵』」才得以在电影画面中真实地展露出来,抽象的
语言艺术、绘画艺术也才能塑造成具象的视听艺术。
以李氏於一九六三年率胡金铨、宋存寿、高立等导演联合摄制的
《梁山伯与祝英台》为例,《梁》片融合中国传统戏曲与西方音乐歌舞剧
(Musical)两种表现形式,片中渲染出的音画效果、演员表现等,几可
视为香港电影由草创初期迈向大片厂制度的里程碑之一。
「梁祝」全片九成以上於影棚内完成,其中「十八相送」十馀个
「外景内造」的景点(注释4)非但不因片厂搭景显得局促,反因视觉焦点
的集中控制得当而收得绝佳效果。全段色彩运用始终维持水墨画般的淡雅;
梁山伯一袭灰衣,祝英台一身嫩黄,既暗伏梁祝二人化蝶的色系(黑蝶与
黄蝶),在以绿白二色为主调的背景前又能调合地突出。梁祝二人沿途吟
诗问答,既不似传统戏曲全以歌词带动戏剧进行,又不执迷於电影「空间
无限」的特色,导演放弃将梁祝所见所闻全数以主观镜头摄入画面,转以
采用客观全知的拍摄角度,使叙事主体被绘制成观众欣赏的「景观」的一
部分,成为一幅供人赏玩、神游、冥思的古典画卷。
在画面的处理上,李氏等并不特别采用西方电影一般追求的纵深效果,
而多以水平展开的方向,配合宽银幕的构图与横向的镜头移动方向,如绘
制长卷般徐徐揭露即将开展的段落。前景安排「实」的松树、草木,「虚」
的景片、云天则是远景,包围著中间的梁祝构成画面,宽银幕逐渐向两旁
扩张、膨胀、伸延,山水画式的空间经营也任由梁祝(相当於园林中的游人)
一行人流动开来。随著戏剧节奏加快,李氏的景观配置也愈见丰富。比如
「池塘倒影」一段,首先入镜的是一池绿萍闪著涟漪,笛声扬起,梁祝一
行人渐行渐近,远处的寺塔背景提供整个空间与世格绝却又下通街市的感
觉。整体组合看似无机,但在某种文化遗传的影响下,音乐(笛声)与景
观(寺塔、水光、树影)、戏剧情绪(离情)的组合,又包含无限联想空
间,「渭城朝雨浥清晨,客舍青青柳色新」、「杳杳钟声晚...青山独远归」
等章句被抽离出「送别」母题,强化两人「萍水相逢」的感情缘份,成功
地以景观安排完成铺陈戏剧的目的。
影片在「楼台会」段落步入悲剧高潮。相对於「外景内造」的「十八
相送」,李氏选用了「内景外造」的手法,透过珠帘、纱屏、折门的陈设
,将天光、街声、鸟鸣等外景元素迎入祝英台的闺房,致使影棚空间虽有
限,却能时有视觉变化。
梁、祝二人於祝府客堂相会,我们先看到比翼鸟珠帘因人物进出被一
分为二,山伯於客堂表明求亲来意,已由父亲许配别家的英台无言以对,
奔入内室,留下山伯呆立原地-李氏於此应用「借景」(注释5)手法,藉
由隔断客堂与内室的半透明纱幕,让丫鬟目睹邻室山伯的哀容,将戏剧动
线由梁山伯引介到另一个空间。就景观而言,纱幕削弱了内搭景的局促感,
将两堂布景联结在同一个画面;就戏剧效果而言,水墨纱幕将山伯滞留在
「十八相送」的气氛里,与闺阁仕女的强烈对比预示了将发生的悲剧。
继之,丫鬟放下竹帘,山伯拨帘入室,英台亦捧酒出帘而至,开始对唱
段落...
细观全段「楼台会」,李翰祥一再以帘幕屏风作为场面调度的工具,
造成多层次的视觉效果,使电影宽银幕被切割成导演需要的线条及大小;
就戏剧效果而言,帘的层次垂挂加深了「礼教」对剧中人的束缚,帘的掩
盖遮避却让梁祝的感情得以在帘幕暗处悄悄滋长——然而,相对「十八相送」
的天宽地阔,此处的「帘」象徵了祝英台受迫离开学堂,离开心灵的自由
解放,重回金丝笼般(「内景外造」的鸟笼效果)的闺阁,所有「天人合一」
的回忆重新扁平化成一堵水墨纱屏,将与山伯有关的所有回忆隔在闺房之外,
生命之外。
「帘」在闺房印象中极富诗情联想——尤其描写闺女幽情的章句,如
「美人卷珠帘,深坐蹙蛾眉」、「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等,於此具象
地呈现在影片中,造成景观上的多样化,并加深文本丰厚性,成功渲染出
「闺阁」的生活巧趣及悲剧氛围,反映了中国仕女几千年来的生活气候。
闺房的布景则因帘的陈设,因剧中人「用帘」,提升至「大观」境界;
「帘」不仅只是导演单方面考证历史而安插进布景的历史符码,它更拥有
文化上,以及艺术继承上的意义。
提到帘幕屏栏的运用,除了具象的「帘」,李氏许多作品中还可发现
许多「帘」意象的变体。《貂蝉》片中,女主角貂蝉盛装出场与吕布会面
的段落,导演安排貂蝉现身纱屏後,对客堂中的吕布媚笑,「纱屏」於此
发挥近似「偷窥」的作用(纱屏分隔客堂与内室),让这段香艳野史有了
「香艳」的基础。《倩女幽魂》片中,书生甯采臣寄宿的破庙石墙上坍了
个大坑,只见女鬼行经石墙,墙洞如画框般将女鬼倩影框住,她便迅速化
为轻烟,画框效果将视觉焦点集中,强调了女鬼的飘逸、轻盈,也暗示了
人鬼恋情的似幻似真。还有《武则天》以白幔搭帐,在大唐宫廷中区隔出
一块得以让编导刻画「宫闱秘辛」的想像空间,武则天打扮得像埃及妖后
Cleopatra,斜倚帐内色诱大臣徐有功。甚至,李翰祥晚年以化名摄制的
三级片《半妖乳娘》,片中暴力与性爱场面还不忘利用窗边剪纸雕琢画面。
这些「帘」的应用及联想在片中带有明显「继往开来」的传承色彩——既有
古典诗画艺术的源流,也直接、间接受到前辈影人的创作手法影响(四○
年代导演朱石麟以窗框为视觉重心,规划前後左右的人物关系、建立空间
和镜头空间,学者称之为『窗漏格』(注释6)),甚至在日後宋存寿、
林福地等由李氏所提携的导演作品中,还能明显看出这种画面经营手法。
李氏的导演权力几乎集中在「片厂搭景」的有声有色,在某种程度上,
他的「大观」美学要旨策动他两度於片厂(香港邵氏、台湾国联)营建巨
型古典中国市街,为打造一个合适的戏剧环境、文化环境、拍片环境作出
最大投资。而优游於这个环境中,李氏在亲自监工的「梦里中国」中投射
了自身对这个文化国度的观感与心得,让自身与作品、文本、观众,以及
美学源头等多方对话,确实整合了所谓的「诗情」与「画意」,使古典中
国的外在形象得以具体成形,更使古典中国的深层印象在文字、绘画之外,
找到「电影」这个新的寄托媒介,完成李氏「重塑文化中国」的野心。
四、电影语言与说唱曲艺式的细节描写
注释、参考影片及书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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