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itle: Revisioning the Chinese Impression: The Scenic Writing of Li Hang Hsiang
四、电影语言与说唱曲艺式的细节描写
李翰祥由於生长背景及个人兴趣影响,受京剧、相声、杂耍游艺
等民间表演艺术陶冶很深。反映在作品里,除了时而出现直接描写杂耍戏
班的段落(如《雪里红》、《乾隆下江南》等),在选材、叙事手法上更
表现出强烈普罗色彩(如「说书演义」式的历史电影-《武则天》、
《江山美人》等,以及「小市民」式的民间温情-《冬暖》、《後门》等)。
然而,抛开社会道德的意识型态与选材个人偏好不谈,这类民间艺术在表
现形式和创作思想上的潜移默化却明显投射成李氏「造景造境」技法的一
部份,李氏运用精妙的摄影机运动和剪辑工作,将电影语言与这类民俗艺
术的「语言」缜密结合,宛如一名表演数来宝民俗艺人,滔滔不绝炫耀著
种种视觉奇巧,除了前文提及的景观配置,戏剧动作经营出的细腻变化亦
为李氏多所用心之处。
关於「动作细节」与电影语言的结合,中国戏曲表演强调的「身段做工」,
即是将日常生活动作予以美化提炼,增删为固定的表演程式。适切的动作
能将事件立体化,立体的事件也能将故事合理化,人与环境形成戏剧张力,
人与事件扩充戏剧场面,各个戏剧段落因之形成立体浮雕。虽然,李氏作
品并非严格要求身段动作的「戏曲电影」(注释7),但由於古装片是李氏
创作主力,他的影片中当然少不了这类动作雕琢,搭配其华美繁复的
「巴洛克式镜头运动」,使影片绵密而充满说服力。
《西施》是当时中国影坛气势最磅礴的制作,空前绝後的制片气魄使
得作品成绩并不逊於同期好莱坞古装钜片;李氏藉由片中女主角的响廊歌
舞,以相当「中国民俗」的手法,展现了民族文化特有的韵味。西施在响
廊阶梯跳著翻袖舞-当她翻袖向上,摄影镜头便以倾斜向上的仰角特写她
的万种风情,同时搭配音乐节拍,插入楼板下音响机关振动发声的画面
(楼板装有簧片及共鸣瓮,脚步振动簧片便发出声音),再对应一旁钟磬
齐奏的雅韵;当西施自楼顶回旋而下,升降镜头也跟著以四十五度横向平
移往下跟拍,画面中只见栏杆玉柱掩映著衣袖、鞋履、发簪,西施容貌则
溶现在陶然的舞蹈动作里。全段歌舞以上下翻飞的衣袖、上下跃动的脚步
组成,摄影机运动也以稳健的四十五度右上左下方向摇摄,加上四十五度
斜侧面取镜的响屐廊建筑全景,画面全以水平、垂直、放射状的直线组成
,工笔细镂了历史人物风流潇洒的一面,处理手腕与西洋古典史剧多所著
磨的端庄悲剧色彩迥然不同。
同样是这种「数来宝」式的视觉情境经营,《缇萦》里一场「犯跸、
上书」的戏则不但运用特别设计的「放鸽子」动作拉抬戏剧张力,李氏更
运用电影语言演绎民俗说书艺术,让电影画面成为说书人口中的话本,透
过多层次组合的“Action/Reaction”连戏剪辑技巧,使全知的叙事观点
突破单一视野,进而刺探每个角色的内心世界,将全片推上高峰。
改编自史实及同名历史小说的《缇萦》直述孝女缇萦上书皇帝,请救
其父(名医淳于意)免於肉刑的故事13。高阳的原著在描述「犯跸、上书
」一段是这样写的:
(朱文)突然间发了疯似地,一翻身往斜坡上奔,到得路上「哇」地
一声狂喊,双手护头,埋著腰直往马队中冲...
...於是重新整理队伍,继续行。当前队开始移动时,在等待的後队
保持著高度的肃静,若非偶而有马匹喷鼻的声音,在屋子里的人,不会响
到门外有如许车骑。
就在这乘舆将发未发的一刻,有个如霜空鹤唳、巫峡猿啼的声音,清
而且哀、哀而且厉,如一把寒光闪闪的利刃,划破了死样的岑寂。
「冤--枉——」
影片交待皇帝车驾的前导部队趋散群众,淳于意的弟子朱文藏身桥下,
缇萦及几位侠士则躲入路旁店家,皇帝车驾行至桥头,朱文挺身阻挡受俘
,藏身鸟店的侠士毫不犹豫揭开鸟笼,笼中鸽群应声上天。皇帝、廷尉大臣、
军官、小兵、侠士等纷纷昂首观鸽,先前紧绷的戏剧张力到此刻扩张成为
更令人惊骇的「不知所措」——观众和剧中人一同陷入「未知」的境界。
终於,哀恸逾衡的缇萦感觉到手中状文的压力,心一横,扯开她穿云裂帛
的嗓子朗声喊冤。对照小说原文,「犯跸、上书」一段不曾写得如此惊心
动魄,然而李氏透过「放鸽子」、「抬头看鸽群」、「朗声鸣冤」三个戏
剧动作,把小说中「就在这乘舆将发未发的一刻」的「一刻」延长出无限
的张力。原本需要透过文字连结的「皇帝」、「缇萦」、「弟子」、
「侠士」等主要元素,以及「店家」、「石桥」、「御林军」等背景元素
得以充份地连系在一起,使弱女子犯跸上书的简单记载获得细节补足,
鸽群将每个破碎的点连结成线面,鸽群上天,翱翔长空之际,这个历史事
件亦从地面投射到天空,成为不折不扣的「立体描写」;相对於李氏手法
,当时强调所谓「禅道」、「贞节牌坊」或「传宗接代」为「具有中国风
格之艺术片」的美学视野,则仅是将殊异的文化现象抽离出来的浮面认知,
忽视了早已凝结的历史文化与生活细节。
同样以西汉为背景(不过这次是西汉末年),李氏五○年代末期在邵
氏公司摄制的《王昭君》成就则不如他其他的古典宫闱制作。《王昭君》
通篇充斥李氏雕琢古装钜作的把戏——绚烂的内景、重重纱幕掩映、豪华
的日本外景等,甚至还加上长城布景、大黑河环绕著匈奴营地的模型等。
但是较之李氏其他作品,《王昭君》欠缺灵气,失之板重,女演员林黛
「银幕女神」(Diva)式的演法也稍嫌造作。尽管如此,李氏在其中一场
「出塞——灞桥诀别」的戏里以独树一格的影象风格展现了有别於《杨贵妃》、
《武则天》或《江山美人》等华丽制作的□素面貌。先是黄梅调唱词
「仪仗威严似出征,不送将军送美人」点明了「战争」与「和亲」的千古
辩证,为「万里河山」、「红颜祸水」的通俗题材多添了历史反省的深度
与广度,在视觉处理上,李氏安排黑压压的围观群众遮避画面前缘,明媚
鲜艳的和亲车队退为中景,背景则为高耸沈重的京都街楼。黑——彩——黑的
三明治构图让「和亲」的喜庆情调背上沈重的历史包袱。天际透出的阳光
照上车队旗帜,王昭君头戴黑色毡冠,两鬓缀满珠宝,神色凛然端坐纱帐
车中(又是「帘」的意象),宛若远古时代的祭司巫女,穿戴著自身生长
环境的文化符码(珠宝)、以及象徵于归所在的「番物」(毡冠)等,
前往执行一件无人能取代的神圣任务。
紧接「出塞」之後,镜头移至长安城郊的「灞桥」。首先入镜的是黑
色的石拱桥剪影、黑色的杨柳剪影,随著低吟的合唱声,执仗的女官陆续
自桥头现身。灰天、灰水,整个画面彷佛黑白电影般呈现出素雅悠远的哀
伤气氛。「大祭司」打扮的昭君过桥至长亭与父母诀别,小路那一头迤逦
而来的则是以男性为主的队伍——御林军、文武百官等,拥簇著皇帝;衬底
伴奏的则是哀婉的笛声。这场短短半分钟的戏,将昭君故事「次文本」中
的悲剧元素提炼到一个高峰——男女性别的差异(如果昭君生为男儿,则可
能成外交大家,非宫中女官)、文武朝臣对外患的态度(迎战?和亲?)、
昭君的无奈、皇帝的无能...透过彩色电影「黑白化」的简练处理,
「灞桥诀别」和「出塞」二场戏成为华而不实的昭君电影中别有洞天的
「小园林」,使人无法完全否定《王昭君》的美学价值。
李氏对於细节堆砌的执著□不论是动作姿态或者布景道具-总为他带
来「考据狂」、「恋物癖」的评价;的确,李氏影片一旦沈陷在以细节为
自满的阶段,成就即被局限(如《王昭君》、《火烧圆明园》等)。
不过,这些细节赋予李氏影片丰富的血肉,让那些历史上的、传说中的、
小说里的人物和事件拥有立体的样貌,借由电影的写实本质,让他们真切
可信。另一方面,李氏若在堆砌细节的同时,主观地深一层次,安排细节
与细节之间的蒙太奇美感,影片便能自「影象陈列」提炼出「大观」的效
果。这种「数来宝」式堆砌美学,乃至於由传统民俗曲艺延伸出在思想、
形式上的表现手法,间接影响李氏以摄影机运动编纂他自己的语汇,使其
影片映象拥有说唱艺术那种「一句一句,句句连环」——将戏剧张力、场面
描写一路逼至尽头的独特效果;而这种化无机为有机的笔法,化「历史」
为「传奇」的手段,正是李氏诸多作品成为中国民间传奇演义「电影决定版」
的一大关键。
五、浓厚的人文色彩
注释、参考影片及书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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